一路疾馳，從天明到天黑，再無一人閑談，就連自小嬌養的小少爺方蘭生也無一絲抱怨之詞。

待臨近西山之時，眼見遠處的道觀黑氣彌漫，兇煞之兆愈加濃烈，觀中沖天的鐵柱動蕩。

紅玉掩袖蹙眉：“好強的妖氣！”

方蘭生也是稍感不適，擔心地說：“看樣子木頭臉他們就在那個方向，可別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啊……”

施定閑定神一聽，隱約還能聽到犬類咆哮聲，鐵柱觀，井底妖獸，一個通體紅黑的巨大身形在腦海中一閃而過，捕捉不及……

不知為何，轉生數次，唯有上次和這次，尤其是最近，腦中頻繁地預知一些景象或者對話，像是旁觀，又似是有所體會，模模糊糊的感覺朦朧不定，與此同時，較以前幾世，她對於最早的現代生活記憶近來愈加清晰，就像是她第一次來到這個時空時，強烈的異世常識和習慣讓她寸步難行，那次還遇上了那具屍體的家人，險些就被名門正派“斬妖除魔”拿去煉丹了……也正是這樣的危機四伏，才促使她強迫自己放下那個世界的記憶，一步一步，如履薄冰……

沿著雜草叢生的山道拾階而上，黑夜裏山道崎嶇，也顧不上許多。

三人趕到鐵柱觀外的柱臺那邊，就見以陵越為首共三名天墉城弟子圍著風晴雪三人，嚴辭勒令要帶百裏屠蘇回去問罪，尤其是那兩名弟子言語之間分外咄咄相逼。

方蘭生看不過去，沖過去：“吵什麽吵？欺負女孩子啊！”

風晴雪驚訝道：“蘭生、紅玉姐、定閑、大鳥！”

施定閑走上前，看見風晴雪腿上的百裏屠蘇頭破血流，傷痕累累，不省人事，身遭隱隱還有煞氣纏繞，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妖力潛伏其中，聯系方才的兇險之象，不難想象正是他力戰至此才會有此時的風平浪靜。

旁邊的襄鈴無精打采，老老實實地呆在一旁，挨著風晴雪旁邊坐著，沒有絲毫往常非要和風晴雪分庭抗禮的嬌蠻孩子氣。

風晴雪正在用她家鄉特有的修煉之法為百裏屠蘇療傷，看也沒看那些兇神惡煞的天墉城弟子，只是忽然開口：“紅玉姐，蘭生，定閑，別讓他們把蘇蘇帶走！”平日隨和遲鈍的她口氣帶著一絲難得的執拗尖銳。

“什麽搶不搶！百裏屠蘇回天墉城受罰乃是依循門規定！”陵孝尖刻地叫道，“何況，他從水中現身時滿身兇煞，分明入了邪道！我天墉城可沒教過這樣的功夫！此等大逆，應當交由掌門親自發落！”

阿翔有些惱怒，似是反駁一樣，一聲響亮急促的鷹嘯。

施定閑站到風晴雪前面，對著陵孝，大大的眼睛裏滿是鄙夷之色，“若不是他，你早就下了黃泉，哪還有功夫在這亂吠。”

眼見面前這個身量未足的黃毛丫頭對自己如此出言不遜，陵孝惡狠狠地瞪著她，正想叫她別多管閑事。

紅玉接著一句，也是語帶譏誚：“再說，但憑你這副窮兇極惡的小模樣，我也不放心百裏公子跟著你們走。”

陵孝氣結：“你——！”

幾人僵持不下，陵越念及百裏屠蘇也是為了眾人求生才傷勢嚴重，強行帶走也恐有無辜傷亡，半響無語，亦不許那兩名弟子硬來。

不消片刻，鐵柱觀觀主帶著四名弟子上前感謝百裏屠蘇除掉妖獸大患，並明言為了感恩他不便再過問他與天墉城的內部恩怨，臨走前還表示若有所需，他們肯定會盡心關照百裏屠蘇。

本來就是依托鐵柱觀的道友之義，才能拘留百裏屠蘇等人，現下觀主已然撒手不管，於情於理他們也沒有道理再在這裏強抓如今鐵柱觀的恩人，更何況還有紅玉等人毫不示弱。

陵越果斷作出決定：“陵隱、陵孝，準備返程。”

陵孝不敢放棄，執迷不悟，陵越聲色俱厲地一番批評，還道是自己思慮不周，險些鑄成大錯，會回去自請責罰。

“這位姑娘，請照顧師弟。”陵越走前將百裏屠蘇托於風晴雪就帶著兩名弟子速速返程了。

“你放心。”風晴雪自是應下。

方蘭生看著現在重傷昏迷的百裏屠蘇，犯難地抓抓後腦勺：“那現在怎麽辦？長留此地也不是個法子，看木頭臉這個樣子，還得找個清靜的地方好生靜養吧，但是回琴川也算是長途跋涉了……”

施定閑怔怔地看著遠處，喃喃自語：“安……陸……”

“正是安陸，就在這鐵柱觀西北方不遠處，乃是雲夢古鎮，人傑地靈之處，定閑妹妹與我想到一塊兒去了。”紅玉很是讚同。

於是，六人一鳥決定前往安陸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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銀杏遍布，滿地落黃，晨光灑落在屋檐，數十年如一日的安謐恬靜。

施定閑漫步在這條熟悉的道路上，看著家族世代同居的院落，沈靜在朝陽中的學堂，戲院，沈澱著歲月的痕跡，大大小小的印書坊，還有一大早就在販賣筆墨紙硯的小攤販。聽著那小販熱情地建議那書生買幾卷文豪絕筆，言辭之間頗有引經據典之意。

偶遇幾位老人閑聊聽到他們談到自閑山莊的榮極一時，就連街邊乞丐也對此間軼事津津樂道，恍然原來是十多年的光景，倒也不甚驚訝，每次轉生，總會相隔十多年乃至百年，滄海桑田，物是人非，再是自然不過，過去的恩怨……恩怨……算了，不要再想了，還是當下之事更重要……

在當鋪附近又見一小婢嘟嘟囔囔，原是許家幺子許季安持家無道，花錢無度，淪落到典當家什。

想起以前姨夫帶著自己和沈香姐姐下山，兩人很是歡喜下山玩耍，盡管姨夫一再強調是要辦事，不過倒也沒有拘著她們玩鬧。

自己遇上了安陸三大世家之一的許家長子許伯定，小小年紀自持老成，自己看不過非要去招惹他，那小孩反過來對自己敦敦教導不厭其煩倒是把自己嚇跑了；

沈香姐姐那時候跟另一個世家少爺滑成虎杠上了，對他的武藝高強很是崇拜，一個十五六的少年哪兒會在意一個丫頭片子口無遮攔，只礙著沈香姐姐是南武林盟主的寶貝千金，每每虛應幾聲，後來出外游歷數年不歸，沈香姐姐初戀就此夭折，咬著被角發誓以後要找個大英雄。

大英雄……是啊，那人英雄救美，從天而降猶如神至，武藝不凡，雄心壯志，對沈香姐姐從來都是一派溫和之色，從不見他急眼，沈香姐姐芳心暗落，後來更是……

回到客棧被告知百裏屠蘇已經蘇醒，施定閑舒了一口氣，幾人閑聊一番，得知百裏屠蘇身上的煞氣來源和天墉城命案始末，皆是驚詫不已，且紛紛表示站在百裏屠蘇這邊，施定閑望著百裏屠蘇背上的焚寂，往日不說還好，如今知道了這劍的玄妙，心中不覺有些異樣……

眾人決定休息一日，明日就啟程去青玉壇。

施定閑琢磨著去了青玉壇一場惡戰是免不了，剛好她記得安陸有個手藝不錯的鐵匠，當年沈香姐姐就是托人在那打造一把重劍作為她的及笄之禮，還被姨媽一陣念叨，說是女兒家家不好好鉆研女紅，偏生舞刀弄劍，不夠端莊，姨夫倒是沒有反對，還說是武林世家的巾幗理當如此。

循著記憶走到集市那邊，眼見那刀鋪還在那裏，暗嘆一聲幸好，走了過去，居然還是那時的老漢，不過發鬢花白，已是有些老態了。

施定閑走過去詢問，方知少了自閑山莊這一武林世家，近年來江湖人士也不大到安陸來尋訪，這打造武器的本事有些擱置了，再說也沒有好的材料，只是每年定期打造一些以備不時之需，經過再三查看，倒是還有一柄青銅古劍閑置，好說歹說，1500錢一手交錢一手交貨，剛好施定閑還要去錢莊兌換，這古劍也還需磨打一番，另外還要做上配套的刀鞘。

施定閑掂量著手上的銀票和碎錢，暗嘆一聲，這年頭吃飯的行頭真是好貴，待救出先生，自己去闖蕩江湖什麽的還真得在俠義榜上大賺一筆才好過活。

“哎……老頭子真是好些日子沒碰過這些冷冰冰的行頭了，嘖嘖，也不知當年那個殺氣甚重的年輕人帶著那把兇刀去了哪裏……”

打鐵老漢的喃喃自語傳進施定閑耳裏，她腳步一頓，還是沒有忍住，過去問道什麽年輕人，什麽兇刀。

那老漢答，算是這麽十多年他接的最後一筆大生意，名刀百勝，百戰百勝，也是兇煞異常的兇刀，他又憑著模糊的記憶描述了一下年輕人的外貌，並說當時那年輕人表情陰鷙，語焉不詳，他當時年輕也不論後果，能親手打造名刀也是人生一大幸事，只是他一直記得那個年輕人看著那刀，眼神不對，還說了句什麽寨什麽常。

……血債血償……

施定閑心頭劇震，氣血翻湧，原以為可以淡卻的往事湧上心頭。

……血色彌漫，火光沖天……

不是不怨，不是不恨，滅門之仇怎是一句事過境遷就可消泯！

這分明是充滿了美好回憶的地方，原來也是災禍開啟的伊始。

施定閑看著因體質特殊傷勢已是大好的右手上包紮的素帕，當日自己已經還給先生，又因手上受傷被拿來包紮上藥……先生，還有先生，先生被抓去了青玉壇，盡管先生言明不需再涉險，但是先生於自己三番兩次有救命之恩……怎能……

施定閑深吸了一口氣，閉上了眼，仍是紅影翻飛，睜開眼，遠處是殘陽如血。咬牙，拆下素帕，想著紅玉也說過雷嚴必是有事相求，先生此時應是無恙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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